有的时候,或许流浪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正如有的时候,或许痴情也只是一种习惯。不同的只是,人们把后者称为一种美德,而视前者为乖僻。
我父亲是一个狂热的美德爱好者,为了让他允许我保留乖僻的流浪习惯,我只好让他相信我的习惯其实是痴情的美德。我的父亲,人们叫他大侠郭靖。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多年以前的一个夜晚我曾经随母亲浮舟汉水,她突然念出这句诗,然后惘然说道,这是本朝黄山谷的佳句。那夜嫩寒锁江,薄雾萦回,远处襄阳城寂无人声。
母亲时常茫然出神,人们说她是江湖上最聪明的女子,而只有我看得见她 迷惘时时,多年以来我不得不怀疑母亲总是困惑的。她在每一个时刻无不明断如神,然而她在一生漫长的岁月中却迷惑无措。
父母是如此不同,父亲迟钝,母亲敏巧,父亲内向,母亲开朗,父亲循规蹈矩,母亲随心所欲……我听许多人说过他们年轻时候的情事,
他们如何珠联璧合,如何矢志不渝。
我亲眼看着父母一同衰老下去,亲手在襄阳城边埋葬了他们,夜雾弥江,废城寂无人声。我站在他们的坟茔前忽然想起母亲多年前念过的那句诗,我已无复当年的青梅少女,而这诗,也已是前朝遗句。
.2.
那个瞬间天上没有流星滑坠只有灰色水汽飘荡,我忽然确定了母亲一生的迷惑:江湖秋水中的毕生飘摇,仅仅来自于桃李春风间的偶然邂逅。
母亲是困惑的,何以她一生与一个与自己如此不同的人相处。仅仅因为在那个春天的郊野,蔓草在风中轻柔摇曳,进入她年轻的空白视野的男子是父亲。
在需要一个人出现的时候,这个人出现了,于是就是他,从此难以离弃,从此江湖百年。
生命是如此偶然,就象很遥远的记忆中,外公坐在桃花树下朗声大笑,他说风吹花落,有的飘落到他的昂贵坐毡上有的坠入沟渠它们自己什么办法都没有,襄儿啊你看这是多么好玩哈哈哈。
我面向东方宛然失笑,外公教母亲自幼熟读《南华经》,“大知闲闲,小知间间”,聪明的母亲也许到暮年都没有解开父亲带给她的困惑,也许始终不曾承认识字不多的父亲比她更懂得人间世的大智。
父亲爱过的第一个女子不是母亲,也许是本朝的大长公主,也许是此刻不知身在何方的一个老妪。命运和他所热爱的道义使得他无法留在她的身边。
无论以他的迟钝还是以他的智慧,他都不会觉得某一次邂逅如何意义独特,都不会去感伤地悼挽某一良辰美景的失去,因此他循规蹈矩,实际上比母亲更随心所欲。
对母亲来说,父亲有点迟钝,没有情趣,可是这对婚姻来说算是缺点么?而父亲却知道母亲的所有缺点,他让母亲追随一生而困惑不解。
我独自在夜里哀悼他们,那些死去的我的家人。一生智慧和一生困惑的,你们都是有福的。
.3.
年轻时每次我出门游荡,母亲以哀悯的目光送我出门,而父亲的目光却让我难以捉摸。我告诉他们我要去寻找杨大哥。
我想恐怕是偏偏父亲猜出我真正的癖好,而聪明的母亲却相信了我痴情的籍口。
这个世界上,有些人爱好桃李春风一杯酒念念不忘,付出一生来珍藏它,否则就痛苦不已,有些人什么也不爱好,因此他控制人生。而有些人爱好的就是江湖夜雨的漂泊。
有时候我会以悲悯的心情想起杨大哥,当我参破了母亲的困惑后,我晓得我年少时的心动如斯,也无非在一个偶然的时刻遇见了一个偶然的人。否则我们也便如陌路一样,即使他气度盖世,武功卓绝。
我以渺远的心情哀悼我的青春时代,一如我哀悼我的父亲和母亲。
.4.
我有时候也做些行侠仗义的事情,正如杨大哥,有惊世骇俗之能却藏而不用,简直便如衣锦夜行。杨大哥喜欢做显露自己本事的事,比如等候小龙女十六年,这常人看来太不可能连龙姑娘自己都不相信的事情,他便有一种强烈的实现欲望。这事一完成,他便觉得天下已无用才显能之地了。
他和父亲不同,父亲会去以一介布衣守襄阳孤城,杨过决不做不能独彰其能的事情。
在我依然年轻鲜艳时,我以母亲给予我的美貌和奇巧博雅,为人们创造一些桃李春风邂逅相遇的漂亮回忆,比如世人传说中昆仑三圣对我的恋情。
我优雅地抚弄琴弦:“考磐在涧,硕人其宽….”,我不用眼睛也能看到何足道对这一邂逅的欣喜不禁,这是一个象母亲一样聪明的人,我只是扮演了他所希望在这个场景出现的女子。这足以他这样聪明的人回味一生了。
我并非傲慢,我只是自彰其能的卖弄。犹如行侠仗义也只是卖弄武功。人总有炫耀的缺点。那些思慕过我的人,也许终于会参悟到人生的智慧,那些难忘我的人,也莫须怪我,我只是读懂他们眼睛的渴盼,成全了他们所等待的风景。虽然我不做,总有人会做的。
以父亲给予我的智慧和诚实,我当然旋即离开了那些欣喜相见的目光,他们再也不能见到我,在某些暗夜里,我也深味到一种报复的恶毒和歉疚。
.5.
我三十九岁那年腊月,游荡到川西,伊耆氏的长老给我算了一卦:“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勿作,草木归其泽”。
我凑到昏暗的油灯下细读那卦词,抬头时猛地发现面前有一面镜子,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明亮的镜子,那油灯也在这一瞬间忽然光亮
如日光。
我看到我那传说中的美貌在这强光下冰雪般地瞬息消融。
那个瞬间我深刻地怀疑,也许我从来不曾拥有过美貌,所有那些,无论杨过还是何足道,都是出于我的臆想。
.6.
正月的时候我在峨嵋的洪椿坪见到了老友张君宝,我告诉了他这卦辞,我想我是真的衰老了成为一个如此絮絮叨叨的妇人,然后我想起我曾经害怕孤独,然后又习惯孤独,最后又为孤独而悲凉。我的家人,我爱过的人和爱我的人都不知身在何方。
我叹息一声,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更具有母亲的聪明还是父亲的智慧。
张君宝忽然开口说:“你知道,他死了。”
“谁?”
他迟疑地看我一眼,我忽然明白了,从容笑道: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做如是观,’你从小应该在少林寺见过这话。”
他眉宇顿时舒展:“此经还说国:’须菩提,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怎解?”
“过去已逝,未来未现,现在虚妄。”
我沉默不语,外公喜道藏而远佛典,家传之下我其实并未读过《金刚经》。
张君宝忽然问我:“洪椿坪从何得名?”
我暗笑果然是小沙弥出身,未尝读过老庄之书: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名,众人匹之,不亦悲乎,此是庄子内篇逍遥游!”
于是我们两人都沉默不语,片刻之后,他告辞离去。
次日我从峨嵋的老尼那里取得金刚经,经义不可思议。
.7.
二月初三,我在峨嵋剃度,成为比丘尼。
半年后传来消息,张君宝通读南华经,在武当山当了道士。
江湖上后来流传,张君宝和我自幼相识,乃至我出家,他也心灰意懒,他对我暗恋至深。
然而我并不认为是这样。
张三丰是如此心智深沉的人,正如我一样也对生命的幽冥和无常感到不安而敬畏。
人生是如此不可思议,我们在一个偶然的机缘互相揭示了与本身心性资质完全迥异的解脱之道,在那种渺远的大道真知面前感到
恐惧以致皈依。
然而诚实地说,实际上我们终归无法在这陌生神秘的不可思议之路上得以解脱,因为这宏大智慧和我们本身的秉赋相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