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句出自苏轼的《定风波》,写于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后的第二年。
定风波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听穿林打叶声,
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
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
也无风雨也无晴。
对于很多人来说,苏轼这个名字并不陌生。近来很少去看些历史文学的文字,只是因着这两句诗仔细去查阅了下苏轼的生平,感慨颇多。
苏轼出生于景佑四年(1037年),当时是仁宗皇帝在位。其父苏洵(1009-1066),号老泉,三字经里说“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是说苏洵年轻时不喜欢读书,到了二十七才开始发愤学习,过了一年多去考进士没有中,又去参加秀才选拔也没选上,于是烧掉自己以前所写的文章,闭门苦读,五六年不再写文章,研究六经百家之说,察古今治乱成败之事,之后学问大成。
推算可知,苏洵在三十九岁上那年,苏轼出生,此时的苏洵早已是饱学之士,幼时的苏轼深受其影响,在苏轼十岁时,其父外出游学,其母程氏亲自教他读书。有这样的记载,说是有一次程氏读到<<后汉书.范滂传>>,慨叹不已,苏轼对曰“我如果像范滂那样,母亲能答应吗?” 程氏对曰“你如果能像范滂那样,难道我就不能像范滂的母亲那样深明大义吗”。可见,其母也是十分有见识之人。
至和元年(1054年),苏轼十八岁这年,娶了王弗,王弗出身自当地书香门第,与王弗成亲之后,苏轼终日埋头读书写文章,而王弗“见轼读书,则终日不去”,二人感情甚合。可惜好景不长,1065年,王弗病逝。后来熙宁八年(1075年)苏轼担任杭州通判时,写下的悼亡词<<江城子>>,就是为了纪念这位爱妻王弗。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嘉佑元年(1056年),苏轼,苏辙与其父苏洵到东京参加考试,苏洵好友张方平得知后立即向当朝大臣欧阳修 韩琦写信推荐。他们途径咸阳,长安,洛阳,遍游高山大河,历时两月才到当时的都城汴京。嘉佑二年(1057年),苏轼、苏辙兄弟二人参加了礼部的考试。当时的考官是欧阳修,梅尧臣,欧阳修自不必说,时任礼部司郎、兼翰林学士,梅尧臣与欧阳修亦是好友,曾因<<范饶州坐中客语食河豚鱼>>之诗而名动天下(范饶州即范仲淹)。当时苏轼考场上写的文章叫做<<刑赏忠厚之至论>>,深受欧阳修赏识,欧阳修《与梅圣俞书》云:“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可喜可喜。”三月经仁宗殿试后,兄弟二人均进士及第。而苏洵亦因他的《权书》、《衡论》、《几策》等文章而名满京城。正如苏轼后来回忆的,“那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二陆,指西晋的陆机,陆云,二人为兄弟,乃陆逊之孙,皆少有奇才,文章冠世)。的确,苏轼苏辙兄弟二人从小熟读经史,纵论古今,才华横溢,满腹经纶,此时少年得意,对未来怀着无限抱负。
但是,其母程氏突然病故,兄弟二人随父回四川奔丧,依例为母守制。到了嘉祐四年(1059年)十月守丧期满,苏氏父子三人再次进京,通过考试,苏轼被任命为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判官,四年之后还京,英宗因为早就知道苏轼的文名,打算招入翰林,当时的宰相韩琦认为苏轼太年轻,资历也太浅,不应该入翰林,此事也就作罢,其时苏轼只有二十八岁。嘉祐五年(1060年),苏洵在京师病逝,苏轼与苏辙兄弟二人扶柩还乡,依例守制又是三年,等到守丧期满回到京师。
熙宁元年(1068年),娶王闰之,王闰之与王弗乃是堂姐妹。他在《祭王君锡丈人》说:“某始婚姻,公之犹子。允有令德,天阏莫遂。惟公幼女,嗣执罍篚。”意思是苏某初娶的是您的侄女(古称叔伯之子为犹子),可惜年纪轻轻便离开人世。而您的幼女闰之,又成了苏某的夫人。 二人虽年龄相差11岁,但王闰之生性质朴、贤惠,自小亦仰慕苏轼文采,婚后亦十分幸福。熙宁二年(1069年)王安石被提为参知政事,从熙宁三年起,两度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推行新法,开始了著名的王安石变法。苏轼因反对新法,遭到变法派攻击,无奈之下,自请离京外任。
熙宁四年(1071年)元月,苏轼被任命为杭州通判,此后辗转而密州、徐州和湖州。任杭州通判时,将侍妾朝云收入室中,那年朝云12岁,是杭州的歌妓。苏轼为朝云写的墓志铭说:“东坡先生侍妾曰朝云,字子霞,姓王氏,钱塘人。敏而好义,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
元丰二年(1079年),苏轼奉调到湖州,其间一再上书神宗皇帝,引起变法派强烈不满。元丰二年六月,李定、舒亶、何正臣等摘取苏轼诗中之词,说他"衔怨怀怒"、"指斥乘舆"、"包藏祸心",讽刺政府,莽撞无礼,对皇帝不忠。元丰二年四月苏轼到达湖州,七月二十八日,才上任三个月,就被御史台的吏卒逮捕,解往京师。当时通判祖无颇目击说:"顷刻之间,拉一太守,如驱犬鸡",是为著名的"乌台诗案"。 苏轼被押解京城交御史台审讯,命悬一线,生死未卜,一日数惊。其间为弟苏辙写下诀别诗两首:
其一:“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是处青山可藏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今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其二:“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璫月向低。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额中犀角真君子,身后牛衣愧老妻。百岁神游定何处?桐乡应在浙江西。”
由于宋代太祖皇帝曾有誓约“不杀大臣及言事官”,再加上当时苏轼素有文名,深受太后喜爱,同时王安石也谏说“圣朝不宜诛名士”,神宗皇帝也无杀苏轼之心。在被关押四个月后,就在这一年(1079年)的岁末获赦,配往黄州,任黄州团练副使。
他在黄州呆了四年,开头的诗句即是写在到黄州后的第二年。这个时期是苏轼一生中十分重要的转折,一方面历经乌台诗案,诗人对死生有了新的感悟,另一方面,为了糊口,在东城门外请领了一处荒弃的营地耕种,开始了躬耕自给的生活,而这处田地就被诗人称为东坡,亦是东坡居士之来历。著名的"赤壁赋"、"念奴娇"、以及"记承天夜游"便是此时的作品。苏轼在黄州,曾有《答毕仲举书》,其中说道:“仆既以任意直前,不用长者所教,以触罪罟;然祸福要不可推避,初不论巧拙也。黄州滨江带山,既适耳目之好,而生事百须,亦不难致。早寝晚起,又不知所谓祸福果安在哉!偶读《战国策》,见处士颜蠋之语:‘晚食以当肉。’欣然而笑。若蠋者,可谓巧于居贫者也。”
元丰七年(1084年)三月,神宗手诏苏轼改任汝州团练副使,诏中有"人才实难,不忍终弃"的句子,苏轼感到了欣喜。
不久神宗驾崩,哲宗即位,此时哲宗尚小,由祖母高太后摄政,高太后倾向于保守派,反对变法。元丰八年(1085年),司马光执政,苏轼遇赦担任登州(今山东蓬莱)知州,上任7天被召回朝,初授中书舍人,接着升任翰林学士,其间外任杭州、颍州(今安徽阜阳)、扬州知州,又回朝担任礼部尚书、翰林承旨。而此时的保守派,纷纷要求废除王安石的新法,但是苏轼认为新法虽有弊端,但随着实施,其中一些已经收到了很好的效果,认为应该区别对待,反对一味废除,为此,他多次与司马光发生争执,于是引起保守派不满。于是,他再次请求外调。元佑四年(1089年)三月,以龙图阁学士出任杭州。
杭州太守任内,苏轼在当地做了很多事情,比如现今的苏堤就是在那时兴建的。元佑八年(1093年),高太后去世,哲宗亲政,宣布继承神宗的未竟事业,不久朝中重臣大换班,革新派重新执政。就在这一年,跟随了苏轼20多年的王闰之因病医治无效,死于汴京。苏轼在《书金光明经后》中说:“轼之幼子过,其母同安郡君王氏讳闰之,字季章,享年四十有六。以元祐八年八月一日卒于京师。” 不久苏轼被撤掉端明殿学士、翰林侍读学士的官衔,被贬往英州,厄运接连降临,又被贬为建昌军司马,安置惠州,惠州即今广东惠阳。于是,他把家人安置在宜兴,只有三子苏过和侍妾朝云陪伴奔赴惠州。绍圣元年(1094年)十月,苏轼到达惠州,苏轼在惠州学习佛经,吟咏创作,支撑他的无疑又是他的达观和洒脱。
《林下词谈》中记载,绍圣三年(1096年)七月的一天,身在惠州百无聊赖的苏轼想听朝云唱歌,于是命她把《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唱一遍。朝云似有所感,流泪说道:“妾平生最不忍唱者,‘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二句也。”苏轼伤感道:“我方伤春,你又悲秋!”没想到几天之后,朝云竟死在惠州,年仅34岁。 朝云逝后,60岁的东坡再未婚娶。以后也再也不听“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之曲。并写下千古第一梅词《西江月-梅》“玉骨哪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幺凤。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正是惟有至于情,方能极于文。
遵照朝云的遗愿,东坡先生将其葬于惠州西湖孤山南麓栖禅寺大圣塔下的松林之中,并在墓边筑六如亭以纪念,撰写的楹联是“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生动地道出了二人至亲至爱的特殊关系。朝云墓如今已成为海南名胜之地。
绍圣四年(1097年),苏轼再次被贬为琼州别驾,安置于昌化军,也就是儋州,位于海南岛的西北部。元符三年(1100年)正月,哲宗驾崩,年仅二十四岁,徽宗即位,向太后垂帘听政。向太后也是倾向于元佑老臣的,于是流放边地的许多人接诏内迁。苏轼苏辙也在其中,二人决定聚首常州。 回首多年的经历,苏轼情不自禁,吟诵道: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到达仪真的时候不幸染病,坐船来到常州后,不见好转,而且病情日益加剧。公元1101年七月二十八日,苏轼病逝,终年66岁,死后苏辙遵遗嘱将其葬于汝州之峨眉山(汝州郊城县钓台乡上瑞里嵩阳峨眉山–即今河南郊县三苏坟)。 苏门六君子(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陈师道、李廌。 苏门六学士是在苏门四学士之外,再加陈师道与李廌。)李文叔作祭文曰:"道大难容,才高为累。皇天后土,鉴平生忠义之心;名山大川,还千古英灵之气。识与不识,谁不尽伤?闻所未闻,吾将安放!"
以下是其弟苏辙为其写的墓志铭:
予兄子瞻谪居海南四年。春正月,今天子即位,推恩海内,泽及鸟兽。夏六月,公被命渡海北归。明年,舟至淮浙。秋七月,被病,卒于毗陵。吴越之民相与哭于市,其君子相吊于家,讣闻四方,无贤愚皆咨嗟出涕。太学之士数百人,相率饭僧慧林佛舍。呜呼,斯文坠矣!后生安所复仰?公始病,以书属辙曰:“即死,葬我嵩山下,子为我铭。”辙执书,哭曰:“小子忍铭吾兄!” 公讳轼,姓苏氏,字子瞻,一字和仲。世家眉山,曾大父讳杲,赠太子太保。妣宋氏,追封昌国太夫人。大父讳序,赠太子太傅。妣史氏,追封嘉国太夫人。考讳洵,赠太子太师。妣程氏,追封成国太夫人。公生十年,而先君宦学四方,太夫人亲授以书。闻古今成败,辄能语其要。太夫人尝读《东汉史》至《范滂传》,慨然太息。公侍侧,曰:“轼若为滂,夫人亦许之否乎?”太夫人曰:“汝能为滂,吾顾不能为滂母耶?”公亦奋厉有当世志。太夫人喜曰:“吾有子矣。”比冠,学通经史,属文日数千言。 嘉佑二年,欧阳文忠公考试礼部进士,疾时文之诡异,思有以救之。梅圣俞时与其事,得公《论刑赏》以示文忠。文忠惊喜,以为异人,欲以冠多士,疑曾子固所为,子固,文忠门下士也,乃置公第二。复以《春秋》对义居第一,殿试中乙科。以书谢诸公,文忠见之,以书语圣俞曰:“老夫当避此人,放出一头地。”士闻者始哗不厌,久乃信服。丁太夫人忧,终丧。五年,授河南福昌主簿。文忠以直言荐之秘阁。试六论,旧不起草,以故文多不工,公始具草,文义粲然,时以为难。比答制策,复入三等。除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长吏意公文人,不以吏事责之,公尽心其职,老吏畏服。关中自元昊叛命,人贫役重,岐下岁以南山木伐,自渭入河,经砥柱之险,衙前以破产者相继也。公遍问老校,曰:“木伐之害,本不至此,若河渭未涨,操伐者以时进止,可无重费也,患其乘河渭之暴,多方害之耳。”公即修衙规,使衙前得自择水工,伐行无虞。乃言于府,使得系籍,自是衙前之害减半。治平二年,罢还,判登闻鼓院。英宗在藩闻公名,欲以唐故事召入翰林,宰相限以近例,欲召试秘阁,上曰:“未知其能否故试,如苏轼有不能耶?”宰相犹不可,及试二论,皆入三等,得直史馆。
丁先君忧,服除,时熙宁二年也。王介甫用事,多所建立,公与介甫议论素异,既还朝,置之官告院。四年,介甫欲变更科举,上疑焉,使两制三馆议之。公议上,上悟曰:“吾固疑此,得苏轼议,意释然矣。”即日召见,问:“何以助朕?”公辞避久之,乃曰:“臣窃意陛下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人太锐,愿陛下安静以待物之来,然后应之。”上竦然听受,曰:“卿三言,朕当详思之。”介甫之党皆不悦,命摄开封推官,意以多事困之。公决断精敏,声闻益远。会上元,有旨市浙灯,公密疏,旧例无有,不宜以玩好示人,即有旨罢。殿前初策进士,举子希合,争言祖宗法制非是。公为考官,退拟答以进,深中其病。自是论事愈力,介甫愈恨,御史知杂事者为诬奏公过失,穷治无所得。公未尝以一言自辩,乞外任避之。 通判杭州。是时,四方行青苗、免役、市易,浙西兼行水利、盐法。公于其间,常因法以便民,民赖以少安。高丽入贡使者,凌蔑州郡。押伴使臣皆本路筦库,乘势骄横,至与钤辖亢礼。公使人谓之曰:“远夷慕化而来,理必恭顺,今乃尔暴恣,非汝导之,不至是也,不悛当奏之。”押伴者惧,为之小戢。使者发币于官吏,书称甲子。公却之曰:“高丽于本朝称臣,而不禀正朔,吾安敢受!”使者亟易书称熙宁,然后受之。时以为得体。吏民畏爱,及罢去,犹谓之学士而不言姓。 自杭徙知密州。时方行手实法,使民自疏财产以定户等,又使人得告其不实,司农寺又下诸路,不时施行者以违制论。公谓提举常平官曰:“违制之坐,若自朝廷,谁敢不従?今出于司农,是擅造律也,若何?”使者惊曰:“公姑徐之。”未几,朝廷亦知手实之害,罢之。密人私以为幸。郡尝有盗窃发而未获,安抚转运司忧之,遣一二班使臣领悍卒数千人,入境捕之。卒凶暴恣行,以禁物诬民,入其家争斗,至杀人,畏罪惊散,欲为乱。民诉之,公投其书,不视,曰:“必不至此。”溃卒闻之少安。徐使人招出,戮之。
自密徙徐。是岁,河决曹村,泛于梁山泊,溢于南清河。城南两山环绕,吕梁、百步扼之,汇于城下,涨不时泄。城将败,富民争出避水。公曰:“富民若出,民心动摇,吾谁与守?吾在是,水决不能败城。”驱使复入。公履屦杖策,亲入武卫营,呼其卒长,谓之曰:“河将害城,事急矣,虽禁军,宜为我尽力。”卒长呼曰:“太守犹不避涂潦,吾侪小人效命之秋也。”执梃入火伍中,率其徒短衣徒跣持畚锸以出。筑东南长堤,首起戏马台,尾属于城。堤成,水至堤下,害不及城,民心乃安。然雨日夜不止,河势益暴,城不沉者三板。公庐于城上,过家不入,使官吏分堵而守,卒完城以闻。复请调来岁夫,增筑故城,为木岸,以虞水之再至,朝廷従之。讫事,诏褒之,徐人至今思焉。 徙知湖州,以表谢上。言事者擿其语以为谤,遣官逮赴御史狱。初,公既补外,见事有不便于民者,不敢言,亦不敢默视也,缘诗人之义,托事以讽,庶几有补于国。言者従而媒孽之,上初薄其过,而浸润不止,至是不得已従其请。既付狱吏,必欲置之死,锻炼久之,不决。上终怜之,促具狱,以黄州团练副使安置。公幅巾芒屩,与田父野老,相従溪谷之间,筑室于东坡,自号东坡居士。五年,上有意复用,而言者沮之。上手札徙汝州,略曰:“苏轼黜居思咎,阅岁滋深,人材实难,不忍终弃。”未至,上书自言有饥寒之忧,有田在常,愿得居之。书朝入,夕报可,士大夫知上之卒喜公也。会晏驾,不果复用。
至常,以哲宗即位,复朝奉郎、知登州。至登,召为礼部郎中。公旧善门下侍郎司马君实及知枢密院章子厚,二人冰炭不相入。子厚每以谑侮困君实,君实苦之,求助于公。公见子厚曰:“司马君实时望甚重。昔许靖以虚名无实见鄙于蜀先主,法正曰:‘靖之浮誉,播流四海,若不加礼,必以贱贤为累。’先主纳之,乃以靖为司徒。许靖且不可慢,况君实乎?”子厚以为然。君实赖以少安。既而朝廷缘先帝意,欲用公,除起居舍人。公起于忧患,不欲骤履要地,力辞之,见宰相蔡持正自言,持正曰:“公徊翔久矣,朝中无出公右者。”公固辞。持正曰:“今日谁当在公前者?”公曰:“昔林希同在馆中,年且长。”持正曰:“希固当先公耶?”卒不许。然希亦由此继补记注。元佑元年,公以七品服入侍延和,即改赐银绯。二月,迁中书舍人。时君实方议改免役为差役。差役行于祖宗之世,法久多弊,编户充役不习,官府吏虐使之,多以破产,而狭乡之民,或有不得休息者。先帝知其然,故为免役,使民以户高下出钱,而无执役之苦。行法者不循上意,于雇役实费之外,取钱过多,民遂以病。若量出为入,毋多取于民,则足矣。君实为人,忠信有余而才智不足,知免役之害而不知其利,欲一切以差役代之。方差官置局,公亦与其选,独以实告,而君实始不悦矣。尝见之政事堂,条陈不可。君实忿然,公曰:“昔韩魏公刺陕西义勇,公为谏官,争之甚力,魏公不乐,公亦不顾,轼昔闻公道其详。岂今日作相,不许轼尽言耶?”君实笑而止。公知言不用,乞补外,不许。君实始怒,有逐公意矣,会其病卒乃已。时台谏官多君实之人,皆希合以求进,恶公以直形己,争求公瑕疵。既不可得,则因缘熙宁谤讪之说以病公,公自是不安于朝矣。寻除翰林学士。二年,复除侍读。每进读至治乱盛衰、邪正得失之际,未尝不反覆开导,觊上有所觉悟。上虽恭默不言,闻公所论说,辄首肯喜之。三年,权知礼部贡举。会大雪苦寒,士坐庭中,噤不能言,公宽其禁约,使得尽其技。而巡铺内臣伺其坐起,过为凌辱,公以其伤动士心,亏损国体,奏之。有旨送内侍省挞而逐之,士皆悦服。尝侍上读祖宗《宝训》,因及时事,公历言今赏罚不明,善恶无所劝沮;又黄河势方西流,而强之使东;夏人寇镇戎,杀掠几万人,帅臣掩蔽不以闻,朝廷亦不问。事每如此,恐浸成衰乱之渐。当轴者恨之。公知不见容,乞外任。
四年,以龙图阁学士知杭州。时谏官言前宰相蔡持正知安州,作诗借郝处俊事以讥刺时事,大臣议逐之岭南。公密疏言:“朝廷若薄确之罪,则于皇帝孝治为不足,若深罪确,则于太皇太后仁政为小累。谓宜皇帝降敕置狱逮治,而太皇太后内出手诏赦之,则仁孝两得矣。”宣仁后心善公言而不能用。公出郊未发,遣内侍赐龙茶、银合,用前执政恩例,所以慰劳甚厚。及至杭,吏民习公旧政,不劳而治。岁适大旱,饥疫并作,公请于朝,免本路上供米三之一,故米不翔贵,复得赐度僧牒百易米以救饥者。明年方春,即减价粜常平米,民遂免大旱之苦。公又多作饘粥药剂,遣吏挟医,分坊治病,活者甚众。公曰:“杭,水陆之会,因疫病死比他处常多。”乃裒羡缗得二千,复发私橐得黄金五十两,以作病坊,稍畜钱粮以待之。至于今不废。是秋,复大雨,太湖泛溢害稼。公度来岁必饥,复请于朝,乞免上供米半,又多乞度牒以籴常平米,并义仓所有,皆以备来岁出粜,朝廷多従之。由是吴越之民,复免流散。杭本江海之地,水泉咸苦,居民稀少。唐刺史李泌,始引西湖水作六井,民足于水,故井邑日富。及白居易复浚西湖,放水入运河,自河入田,所溉至千顷。然湖水多葑,自唐及钱氏,岁辄开治,故湖水足用。近岁废而不理,至是,湖中葑田积二十五万余丈,而水无几矣。运河失湖水之利,则取给于江潮,潮浑浊多淤,河行阛阓中,三年一淘,为市井大患,而六井亦几废。公始至,浚茅山、盐桥二河,以茅山一河专受江潮,以盐桥一河专受湖水,复造堰闸,以为湖水畜泄之限,然后潮不入市,且以余力复完六井,民稍获其利矣。公间至湖上,周视良久,曰:今欲去葑田,葑田如云,将安所置之?湖南北三十里,环湖往来,终日不达,若取葑田积之湖中,为长堤以通南北,则葑田去而行者便矣。吴人种菱,春辄芟除,不遗寸草,葑田若去,募人种菱,收其利以备修湖,则湖当不复堙塞。乃取救荒之余,得钱粮以贯石数者万。复请于朝,得百僧度牒以募役者。堤成,植芙蓉、杨柳其上,望之如图画,杭人名之苏公堤。杭僧有净源者,旧居海滨,与舶客交通牟利,舶至高丽,交誉之。元丰末,其王子义天来朝,因往拜焉。至是源死,其徒窃持其画像附舶往告,义天亦使其徒附舶来祭。祭讫,乃言国母使以金塔二祝皇帝、太皇太后寿。公不纳,而奏之曰:“高丽久不入贡,失赐予厚利,意欲来朝,以未测朝廷所以待之薄厚,故因祭亡僧而行祝寿之礼,礼意鲜薄,盖可见矣。若受而不答,则远夷或以怨怒,因而厚赐之,正堕其计。臣谓朝廷宜勿与知,而使州郡以理却之。然庸僧猾商,敢擅招诱外夷,邀求厚利,为国生事,其渐不可长,宜痛加惩创。”朝廷皆従之。未几,高丽贡使果至。公按旧例,使之所至吴越七州,实费二万四千余缗,而民间之费不在,乃令诸郡量事裁损。比至,民获交易之利,而无侵挠之害。浙江潮自海门东来,势如雷霆,而浮山峙于江中,与渔浦诸山犬牙相错,洄洑激射,岁败公私船不可胜计。公议自浙江上流地名石门,并山而东,凿为运河,引浙江及溪谷诸水二十余里,以达于江,又并山为岸,不能十里以达于龙山之大慈浦,自浦北折抵小岭,凿岭六十五丈,以达于岭东古河,浚古河数里,以达于龙山运河,以避浮山之险,人皆以为便。奏闻,有恶公成功者,会公罢归,使代者尽力排之,功以不成。公复言:“三吴之水,潴为太湖,太湖之水,溢为松江以入海。海日两潮,潮浊而江清,潮水尝欲淤塞江路,而江水清驶,随辄涤去,海口常通,则吴中少水患。昔苏州以东,公私船皆以篙行,无陆挽者。自庆历以来,松江大筑挽路,建长桥以扼塞江路,故今三吴多水,欲凿挽路为千桥以迅江势。”亦不果用,人皆恨之。公二十年间,再莅此州,有德于其人,家有画像,饮食必祝,又作生祠以报。
六年,召入为翰林承旨,复侍迩英。当轴者不乐,风御史攻公。公之自汝移常也,受命于宋,会神考晏驾,哭于宋,而南至扬州。常人为公买田书至,公喜,作诗有“闻好语”之句。言者妄谓公闻讳而喜,乞加深谴。然诗刻石有时日,朝廷知言者之妄,皆逐之。公惧,请外补,乃以龙图阁学士守颍。先是,开封诸县多水患,吏不究本末,决其陂泽,注之惠民河,河不能胜,则陈亦多水。至是又将凿邓艾沟,与颍河并,且凿黄堆,注之于淮,议者多欲従之。公适至,遣吏以水平准之,淮之涨水,高于新沟几一丈,若凿黄堆,淮水顾流浸州境,决不可为,朝廷従之。郡有宿贼尹遇等数人,群党惊劫,杀变主及捕盗吏兵者非一。朝廷以名捕不获,被杀者噤不敢言。公召汝阴尉李直方,谓之曰:“君能擒此,当力言于朝,乞行优赏;不获,亦以不职奏免君矣。”直方退,缉知群盗所在,分命弓手往捕其党,而躬往捕遇。直方有母年九十,母子泣别而行。手戟刺而获之,然小不应格,推赏不及。公为言于朝,请以年劳改朝散郎阶,为直方赏。朝廷不従。其后吏部以公当迁以符会考,公自谓已许直方,卒不报。七年,徙扬州。发运司旧主东南漕法,听操舟者私载物货,征商不得留难。故操舟者富厚,以官舟为家,补其弊漏,而周船夫之乏困,故其所载,率无虞而速达。近岁不忍征商之小失,一切不许,故舟弊人困,多盗所载以济饥寒,公私皆病。公奏乞复故,朝廷従之。未阅岁,以兵部尚书召还,兼侍读。是岁,亲祀南郊,为卤簿使,导驾入太庙。有贵戚以其车従争道,不避仗卫,公于车中劾奏之。明日,中使传命申敕,有司严整仗卫。寻迁礼部,复兼端明殿、翰林侍读二学士。高丽遣使请书于朝,朝廷以故事尽许之。公曰:“汉东平王请诸子及《太史公书》,犹不肯予。今高丽所请,有甚于此,其可予之乎?”不听。公临事必以正,不能俯仰随俗,乞守郡自效。
八年,以二学士知定州。定久不治,军政尤弛,武卫卒骄惰不教,军校蚕食其廪赐,故不敢何问。公取其贪污甚者,配隶远恶,然后缮修营房,禁止饮博。军中衣食稍足,乃部勒以战法,众皆畏服。然诸校多不自安者,卒史复以赃诉其长,公曰:“此事吾自治则可,汝若得告,军中乱矣。”亦决配之,众乃定。会春大阅,军礼久废,将吏不识上下之分,公命举旧典,元帅常服坐帐中,将吏戎服奔走执事。副总管王光祖自谓老将,耻之,称疾不出。公召书吏作奏,将上,光祖震恐而出,讫事,无敢慢者。定人言:“自韩魏公去,不见此礼至今矣。”北戎久和,边兵不试,临事有不可用之忧,惟沿边弓箭社兵与寇为邻,以战射自卫,犹号精锐。故相庞公守边,因其故俗立队伍,将校出入,赏罚缓急可使。岁久,法弛,复为保甲所挠,渐不为用。公奏为免保甲及两税折变科配,长吏以时训劳,不报。议者惜之。 时方例废旧人,公坐为中书舍人日草责降官制,直书其罪,诬以谤讪,绍圣元年,遂以本官知英州。寻复降一官,未至,复以宁远军节度副使安置惠州。公以侍従齿岭南编户,独以少子过自随,瘴疠所侵,蛮蜑所侮,胸中泊然无所蒂芥。人无贤愚,皆得其欢心,疾苦者畀之药,殒毙者纳之。又率众为二桥以济病涉者,惠人爱敬之。居三年,大臣以流窜者为未足也,四年,复以琼州别驾安置昌化。昌化非人所居,食饮不具,药石无有,初僦官屋以庇风雨,有司犹谓不可。则买地筑室,昌化士人畚土运甓以助之,为屋三间。人不堪其忧,公食芋饮水,著书以为乐,时従其父老游,亦无间也。元符三年,大赦,北还。初徙廉,再徙永,已乃复朝奉郎,提举成都玉局观,居従其便。公自元佑以来,未尝以岁课乞迁,故官止于此。勋上轻车都尉,封武功县开国伯,食邑九百户。将居许,病暑,暴下,中止于常。 建中靖国元年六月,请老,以本官致仕,遂以不起。未终旬日,独以诸子侍侧,曰:“吾生无恶,死必不坠。慎无哭泣以怛化。”问以后事,不答,湛然而逝,实七月丁亥也。
公娶王氏,追封通义郡君。继室以其女弟,封同安郡君,亦先公而卒。子三人,长曰迈,雄州防御推官,知河间县事。次曰迨,次曰过,皆承务郎。孙男六人,箪、符、箕、籥、筌、筹。 明年闰六月癸酉,葬于汝州郏城县钓台乡上瑞里。 公之于文,得之于天。少与辙皆师先君,初好贾谊、陆贽书,论古今治乱,不为空言。既而读《庄子》,喟然叹息曰:“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乃出《中庸论》,其言微妙,皆古人所未喻。尝谓辙曰:“吾视今世学者,独子可与我上下耳。”既而谪居于黄,杜门深居,驰骋翰墨,其文一变,如川之方至,而辙瞠然不能及矣。后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老,博辩无碍,浩然不见其涯也。先君晚岁读《易》,玩其爻象,得其刚柔远近喜怒逆顺之情,以观其词,皆迎刃而解。作《易传》未完,疾革,命公述其志。公泣受命,卒以成书,然后千载之微言,焕然可知也。复作《论语说》,时发孔氏之秘。最后居海南,作《书传》,推明上古之绝学,多先儒所未达。既成三书,抚之叹曰:“今世要未能信,后有君子,当知我矣。”至其遇事所为诗骚铭记书檄论撰,率皆过人。有《东坡集》四十卷、《后集》二十卷、《奏议》十五卷、《内制》十卷、《外制》三卷。公诗本似李、杜,晚喜陶渊明,追和之者几遍,凡四卷。幼而好书,老而不倦,自言不及晋人,至唐褚、薛、颜、柳,仿佛近之。平生笃于孝友,轻财好施。伯父太白早亡,子孙未立,杜氏姑卒未葬,先君没,有遗言。公既除丧,即以礼葬姑。及官可荫补,复以奏伯父之曾孙彭。其于人,见善称之,如恐不及,见不善斥之,如恐不尽,见义勇于敢为,而不顾其害。用此数困于世,然终不以为恨。孔子谓伯夷、叔齐古之贤人,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公实有焉。铭曰:
苏自栾城,西宅于眉。世有潜德,而人莫知。猗欤先君,名施四方。公幼师焉,其学以光。出而従君,道直言忠。行险如夷,不谋其躬。英祖擢之,神考试之。亦既知矣,而未克施。晚侍哲皇,进以诗书。谁实间之,一斥而疏。公心如玉,焚而不灰。不变生死,孰为去来。古有微言,众说所蒙。手发其枢,恃此以终。心之所涵,遇物则见。声融金石,光溢云汉。耳目同是,举世毕知。欲造其渊,或眩以疑。绝学不继,如已断弦。百世之后,岂其无贤。我初従公,赖以有知。抚我则兄,诲我则师。皆迁于南,而不同归。天实为之,莫知我哀。